斗转星移,30余载的教书生涯悄然而逝,退休了,然而回归怀旧心理愈加强烈。我怀念南师大那种晨吟暮读的岁月,那些春蚕烛心、惠我实多的先生,至今都使我钦佩与仰慕。谈凤梁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。
我忆起他,并不因为他后来做了南京师范大学的校长,成了社会名流,而是因为他当年是中文系一位普通的老师,并担任我们的班主任,担负着传道授业解惑的沉重教学任务。由于历史的误会,我便荣幸地成了他的学生。
我还深刻地记得,当跨进南师(原为南京师范学院)校门的第一天,我就被音乐楼飘溢过来的音乐练耳视唱声所陶醉,更被学院宣传橱窗内《红楼梦》讲座的海报所吸引,驻足于橱窗,见主讲人为谈凤梁。身旁有人窃窃私语,说是中文系有名望的老师。听后让我崇拜至极!几天来,在我心中依然蒙上了一道神秘的面纱,热切盼望见到这位先生的模样。他给我的第一印象:个子瘦高,目光深邃,持重沉稳,儒雅博学,说话有板有眼,风趣幽默。先生评《红楼梦》倒背如流,叙中夹议,有理有据。赢得同学阵阵喝彩,有口皆碑。从那时起,我对先生就顶礼膜拜,敬慕之情深深地埋在心底。
不知是偶然巧合,还是天公作美,大学最后一年,他教我们的古代文学,竟然阴差阳错地兼了我们的班主任。因此,与先生接触的机会逐渐增多。
一个周末的晚上,先生来到我们宿舍,了解和关心我们的学习与生活。我们围坐在先生的身旁。先生嘘寒问暖,俨然慈父一般。那时候,我们带着求知的渴望,似乎总觉得装知识的口袋老是瘪瘪的,不满足于已学到的知识。先生意味深长地笑着对我们说,在南师这样的环境里,即使一节课不上,你们也应该学到不少知识。他话中有话,像是鼓励,又像是鞭策。先生还说,你们是牺牲品,因为文化大革命,书读少了。先生殷切地希望我们勃然奋励,抓紧宝贵时间通过大量的阅读补阙拾遗,填补未知“空白”。
那时大学生不准谈恋爱,而班上有的同学年龄偏大,先生旁敲侧击启迪我们抓紧学业。我们深切地感受到与先生对话,益智增慧;与先生交心,修心养性。
临近毕业的最后一学期,学院决定中文系去句容南师农场边劳动实践边上课。开始,同学们都抱怨学习与生活不便而不愿意去。先生毅然决然克服家庭诸多困难,与我们同甘共苦。先生博学多才,功底深厚,讲起课来,绘声绘色,旁证博引,风趣幽默,板书流畅隽秀,使课堂充满生趣。先生具有深厚的农村生活根基,栽秧、挖沟样样农活在行,为人师表。令人钦佩,颇受鼓舞。
那年桃红柳绿的时节,先生带领我们踏上了广阔而平坦的苏北大地,来到涟水县高沟中学进行教育教学实习。先生与我们“四条汉子”(先生戏称)同住在一个大的乒乓室。有时,我们一觉醒来,先生端坐在球桌前撰写文章,或阅读文献。先生嗜好抽烟,抽两角三分钱一包的“勤丰”牌。困倦了,先生便点上一支,边抽边嗅鼻子,提提精神。为了撰写《儒林外史》的再版前言,先生通宵达旦,呕心沥血。
偶有闲暇,先生还同我们打打乒乓球。于打乒乓,我犹如小孩刚学会走路。先生的乒乓球艺水平较高,发一个高弦度的旋球,就让我无法招架,有时措手不及,前俯后仰,还是接个空,弄得我啼笑皆非,像个木偶人一般,只能望球兴叹。
我们“四条汉子”中,有人当过民办教师,上课熟门熟路。而我没有教师经历,尽管做了充分的备课,因为第一次走上高中年级的讲台,显得匆忙。先生听后,有针对性地指导说,课的层次还不是很清楚。由于紧张,教学步骤打乱了。先生没有说我语无伦次,实际上是鼓励我,为我上好下节课打气鼓劲。
那是物质匮乏的年代,当时实习学校食堂的菜很贵,中午一荤一素,就要收五角钱(一天的伙食标准为0.47元)。我们四人都来自农村,薄祚寒门,先生为我们犯愁,考虑返校后向系领导汇报,尽量争取生活补助。
大学毕业后,我回到家乡中学当了一位语文教师。在教学中,一旦遇到疑难问题把持不定,我就写信求教。先生忙里偷闲,有问必答,有信必回。至今他的数十封复信仍珍藏于寒舍。
岁月蹉跎,一晃岁数老大了,我个人婚姻尚未落实。先生很是关心,在信中告诫说,选择对象容貌一般即可,重在人品。在择偶问题上,我一向以先生的忠告为准则。先生还给我邮来学习书籍及工具书。那时《现代汉语大词典》购不到。如今尽管工具书用得破烂不堪,我却敝帚自珍。我想,在校时我只是帮先生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,先生如此铭记在心,让我心怀羞赧。先生说,相信我经过努力,能成为一名合格的中学教师。
我始终以“合格”作为人生的奋斗目标,努力进修企求提高教育教学水平。从教30余载,一向对工作、对学生负责,为塑造未来指点学生怎样做人,怎样去实现理想而赢得学生尊重。虽无惊天动地的业绩,但也不愧不怍教师这个称号。
光阴荏苒,偶尔想念先生。每次去宁总不忘信步徜徉、耳濡目染一下南师大校园,拜望先生。有时心情迫切,顿又觉相见无颜。先生看重耕作与收获。我虽是先生之学生,但不郎不秀,不知薡董,未得修成正果;我愧对先生,虽达人知命,但终究悲哀,抱恨终天,无以报答。
十一届三中全会后,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,选拔重用人才,先生正值年富力强,从一个普通的教师提拔到领导岗位,担任南师大副校长一职,直至常务副校长、校长。
也许是因为先生重任在肩,工作勤恳敬业,刚为纪念吴敬梓逝世230周年学术研讨会忙忙叨叨,又要为南师大加入“211”工程华丽转身,东奔西波,吃尽千辛万苦……先生时常带病工作,以致积劳成疾,身患重病。在他病重期间,我曾两次赴宁专程看望先生。先生脸色蜡黄,手脚冰凉,深知所患之病难以治愈,但精神却没有丝毫的消极与崩溃。先生内心很感动,紧紧握着我的手,夸我不像有的人有事就找上门来了。我完全体会理解先生此时的心境,故意避开他的视线,劝他好好养病,祝他早日康复、重返讲台。而后,先生的身体每况愈下,意欲来金坛的愿望未能实现。先生以一个学者的谦卑和对人格、道德的坚守,对名利的淡泊与拘谨,对个体生命的严肃与苛待,拒绝了一种世俗的喧嚣,甚至是虚狂的荣誉。这就是我的先生。
时至今日,先生仙逝已近廿载,可先生的音容笑貌、言谈举止让我终生难忘。我念念不忘先生对我的教育教学启蒙之恩与栽培之情,先生给我的教诲与影响让我受用一生,可谓:先生风范,高山仰止;寸草春晖,深恩难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