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说日本老兵池田杉木即将来慕仙谢罪,秦义轩枯坐不动,嘴角边溜出丝丝冷笑:小日本黄鼠狼给鸡拜年,假情假意啊!
秦义轩不信魔鬼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父亲秦天宽,秦记灯笼店的徒弟小顺子这刻儿在眼前浮雕叠影般出现。一瞬间神游象外,隐约嗅到旧时的血腥气味,看见日本兵毒如蛇蝎的样子……他的眼前乱象丛生,心情也乱作一团麻。他双唇抖颤,喃喃念叨着父亲和师弟,渐渐,两颗并不饱满的老泪钻出眼窝,顺着瘦削的面庞缓缓蠕动。
秦青山神情平淡,无事一样冷静,他一再劝父亲忍住心头之火,恼怒伤肝啊!冤家宜解不宜结,毕竟过去了几十年,再深的仇再大的恨也被时间淡化风干了。何况池田杉木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兵,兵以服从命令为上,对抗上级不是自取死路吗?
面对儿子青山的态度,秦义轩大惑不解,他不敢说儿子大逆不道,认贼为亲,却知道他和儿子的认识隔山隔水,走不到一处。这一代人怎么了?他问自己:家仇国恨,难道时间如凶器,可以逼着人抹平记忆,可以逼着人一笔勾销血债吗?他内心发毒誓:即使到了阴曹地府,他也不会与日本鬼子同坐一条板凳休息,同乘一条船过河!
“鸟之将死,其鸣也哀;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池田杉木快进棺材的人了,前来谢罪,说明他良心未泯,善意还在……”秦青山继续与父亲软磨硬泡。他受县里镇里,受好多朋友的委托,说服父亲,答应池田杉木的请求,两位老人见见面说说话。慕仙人重情厚义,民间习俗有理不打上门客。再说中国有礼仪,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。
池田杉木是朋友,是客人吗?歌里怎么唱的……若是客人来了有好酒,若是豺狼来了,迎接他的是猎枪!
秦义轩并不认识老兵池田杉木,现在才知道他是当年盘踞在慕仙镇的守军。
眼下烟花三月,软翠轻红,江南一片娇娇秀色。池田杉木硬缠着儿子带他重走中国,完成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——谢罪慕仙!他自知已是油尽灯枯,泪浊苦跳之年,倘若不了却心愿死不瞑目啊!正巧,他儿子正与天湖县洽谈,前期投资3000万美金,兴建一家以生产苦荞茶、大麦茶为主的大型企业……
秦义轩勉强答应与池田杉木见面。
县里镇里的头头上门致谢,盛赞秦义轩深明大义,并就有关礼节和细节一一叮嘱。
秦义轩情绪陡然激烈:“日本鬼子下跪还是老朽下跪?难道老朽尊他为神,为菩萨,非三叩五拜不成?”
在场人面面相觑,刹那间寂静无声。
县里另有安排,届时宴请池田杉木父子俩,并演出文艺节目。县长特别交代:《江南纸花》舞必演,一是因为《江南纸花》舞获省里大奖,二是因为池田杉木一家喜欢收藏纸花。
县里打电话指示马道镇做好接待的准备工作,马道镇党委书记田必才指派副书记和政协负责人张汉秋具体负责。县长亲自打电话给他,你田书记是第一负责人,必须亲自抓落实。搁下电话,田必才心中不免担忧,扛旗打伞,端茶送汤,能做得圆溜溜无缝对接的人密密一层,《江南纸花》舞一纸糊涂啊!秦时雨姐妹俩已离开文化站另闯江湖,现在的文化站是一名刚刚从部队下来的营长,带领民兵操练准备大比武是行家里手,让他组织恢复《江南纸花》舞无疑于痴人说梦。
刘备还三顾茅庐,请诸葛亮出山呢!他田必才为何不能效仿古人?他并非刘备,秦时雨也不是诸葛亮,只是形式上可以复制。
于是,田必才叫秘书通知副书记和张汉秋一道去县城秦风纸花公司拜访。
张汉秋对秘书说,他就不去了,都是隐居深山的人了,何必再抛头露面呢?
秘书实情相告。
田必才平和地吩咐秘书,你辛苦一下,再问他一声去不去,如果他真的不想去,也就不必强人所难。
秘书跑去过问张汉秋,话语中不知不觉地添加了沉重和严肃的成分。
张汉秋掂量掂量,说去就去吧。
一行四人坐田必才的车驶出马道镇,10分钟左右便行至水鸭墩。水鸭墩四面环水,一洲浮起。这里荒无人烟,前不靠村后不着店,晚上从这里经过不由得心里寒凉嗖嗖。上世纪这里枪毙过好几个人,附近老百姓传说常有孤魂野鬼在这里游荡,至今一到夜深人静便隐隐听见凄凄哭喊……
田必才突然叫停车,狠声批评秘书不会办事——嘴上没毛,办事不牢。
秘书一头雾水,不知东南西北。
田必才责备他不把村长当干部,既然老镇长张汉秋不愿意去拜访秦时雨,也有一定的道理,好歹他们是公务员,何必低三下四地去求两个黄毛丫头?说秘书错就错在不考虑老镇长的情绪,不考虑就是典型的不尊重。难怪老镇长一路苦着脸不吱声……
田必才对张汉秋说你下车吧。
车上人都不吱声。
待张汉秋下车,田必才朝司机瞟一眼,然后做了个前行的手势。
张汉秋痴呆地站立半天,一抹眼角,竟是一挂眼泪,便骂自己没出息,男儿流血不流泪,受点儿委屈淌什么骚尿啊?他突然明白,想当甩手大掌柜,一身清闲,只是一厢情愿。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酣睡?马道镇没有世外桃园……
田必才亲自出马,登门与秦时雨姐妹商量,让他俩牵头,恢复《江南纸花》舞,他田必才担任后勤组长,保证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。
时月说秦风公司不缺粮草,演出《江南纸花》舞是文化馆文化站的事,与她们不沾边儿。
田必才说时雨时月熟悉这个舞蹈,音乐、舞蹈、灯光,甚至整个流程,恢复起来驾轻就熟,请她俩务必东山再出,因为池田杉木儿子投资的工厂极有可能落户马道镇,美不美家乡水,亲不亲故乡人,都是马道人。
时月说她们是慕仙人,合并给马道镇还是慕仙人。
田必才没有还以颜色,只是笑笑,他得保持一种风度。再说,如今言论自由,说几句过激的话,无人问津。
时雨的话语则温和客气,田必才毕竟是她的老领导,况且困难之时扶助过她,按理说恢复《江南纸花》舞并非登天摘月,遥不可及。过河不拆桥,不过河也不拆桥,那是做人的本质。然而她脑子里一时难以急转弯,她感情上接受不了为日本人奔忙准备节目,为秦家仇人献歌献舞。慕仙的纸花不能被日本人看脏了,看歪了,他们没有资格欣赏纸花舞!
左拐右弯谈不拢,强按牛头吃草于事无补,只得以退为进,等待转机。田必才非常谦和地请姐妹俩不看僧面看佛面,无论如何帮他解决燃眉之急。他知道往往公事公办办不好,私人办公事反而顺畅,所以他苦一张老脸,苦一段老感情劝说姐妹俩牵头重排《江南纸花》舞。
话到绝处,姐妹俩不再口口声声咬定原先的主张。
慕仙老街不老了,两边的店铺和旧宅大都搬迁或翻修一新,嗅不着先前古朴深远的气息,眼前尽是花花绿绿的时尚风情。甜美委婉的歌曲一曲未了一曲又起,飘飞着,流动着,从街首至街尾灌得满满,一条街一张碟片。
池田杉木步履蹒跚,撑着拐杖在老街百惠超市门前驻脚。他犹如一尊泥塑木雕,面无冷暖,只是两眼久久搜寻着,想发现点旧时印痕,却不知道这里时过境迁——“秦记灯笼店”早已一砖不存,一瓦无痕,即使当年出入“秦记灯笼店”的人,也只能说出个大概的样子。
却没有离开的意思,从池田杉木儿子的表情和口型上猜测,他极有可能劝说父亲移步别的地方。
池田杉木用柔弱的目光轻掸一下儿子,儿子旋即点头鞠躬。
池田杉木又恢复原先的坚定站姿,依然漫无目标地搜寻,贪婪地欲把一切吸进眼里带走。
围观的人越来越多。城里的,乡下的,远的,近的,连双拜山的老乡长、文书、贺向阳、陆总监、瑶瑶和婉云的远房亲戚也赶过来看热闹。在他们的眼里,日本人知道谢罪是一件奇怪的事,是一件新鲜的事。盛哐哐的母亲不相信日本人会谢罪,他敢来,不怕慕仙老百姓把他生吞活剥了?她年轻时亲眼看见日本鬼子杀人,就在慕仙镇西边,三个日本鬼子把一个中国人逼进水沟里,硬用刺刀把中国人活活捅死……她躲在水沟边的菜籽地里大气不敢出,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,黄灿灿的一片,人钻在里面看不见,直到日本鬼子离开后好长时间她才走出菜籽地。后来她知道被捅死的是来慕仙做药材生意的外乡人。慕仙人收了尸,坟上没立碑,立碑也不知他的姓名……她至今还记得那座坟的大概位置。
任凭盛哐哐能言善辩,她始终不信日本鬼子会千里迢迢来慕仙谢罪。盛哐哐急了,他说骗天骗地也不会骗娘亲;母亲说他眼睛一眨鬼点子多,那张嘴花得很,像剪纸花一样的横竖相连,绕来绕去。
现在,围观的人七嘴八舌,话语五颜六色一蓬烟。
警察们把人群隔开,不允许生人靠近池田杉木和他的儿子。
老曹戏言:“过去保护老百姓,现在把日本鬼子当神供奉,当座上宾保护。”
“有病啊,谁去碰一个走路歪歪的老鬼子?弄得一卵泡紧张,想撒尿得憋着。”盛哐哐不以为然,信口开河。
看见池田杉木满头白发,形同一杆芦苇,许多人顿生几份怜悯。
田必才和秦青山以及天湖县派来的专员,一行人小心翼翼陪同,警察们威武开道,一路护送。车行七、八分钟,池田杉木和他的儿子来到秦天宽的墓地。
墓地一色碧绿,幽香弥漫。不知名的细碎野花从草丛中挣扎出头,在风中摇曳。年年岁岁增色,墓碑上“神剪秦天宽之墓”几个字仍然乌黑锃亮,气色厚重。
池田杉木点燃一柱清香,插于墓碑前的草丛中,然后双膝“噗通”一声落地,连连三拜。
入乡随俗,随同的翻译告诉秦青山,池田杉木执意按慕仙的习俗祭拜秦天宽在天之灵。
渐渐,池田杉木老泪纵横。他吩咐儿子从旅行包里拎出一包锡箔和几叠火纸。银灰色锡箔折叠成两尖翘翘的元宝状,火纸一色纯黄刻出镂空花纹,形成简易的纸花。他慢慢地把锡箔和火纸投进火丛,直直地看着它燃烧,看着它萎缩变形,直至化为薄薄的灰烬。他的脸颊被摇曳的火苗舔得发烫。一阵风吹来,卷起灰烬袅袅升腾,四处飘散。
他的眼前浮现出当年的情景。他的内心被忧伤与后悔填塞得满满。多少年来,一直被一种犯罪的负重感压抑得心神不宁,他多少回在睡梦中逃避慕仙老百姓的追杀……
年轻时不来中国多好!
他不该来中国啊!
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令人心悸。他跟随宫野闯入“秦记灯笼店”。宫野率先举刀劈向秦天宽后,又命令所有士兵轮流刺一刀。池田杉木本是一名文职士兵,举着刺刀哆嗦着,整个身子绵软乏力。宫野厉声怒斥,如果不刺秦天宽一刀,就让士兵刺他一刀……池田杉木狂呼一声,将刺刀硬生生地扎进了秦天宽的胸膛,秦天宽却没有任何反应。宫野拍拍他的肩膀,说秦天宽骨头再硬,也难敌大日本皇军的战刀,早已一命呜呼。让他补刺一刀,只是练练杀人的胆气!
池田杉木让翻译把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说给在场的人听,临了又补充说,这是他在中国杀过的绝无仅有的一个人。此后在战场上与中国军队对射时,他总是游离目标,要么抬高枪口,放空枪,要么压低枪口朝地上射击……
池田杉木示意他儿子跪拜。
他儿子浅浅一鞠躬,然后不再对接父亲的目光,侧过身子与翻译交流着什么。
秦青山搀扶起池田杉木。
翻译告诉池田杉木,秦青山代父亲秦义轩以礼相待。记得就好,杉木先生太多惭疚与自责也是枉然。
贺向阳在人群中说话:老鬼子心存真诚,言行多善;那小鬼子脸上无肉,目光左飘右扫,极其阴险之人……此人不可信,不可近!
不远处一座衣冠冢。“河南人小顺子之墓”八字碑文是秦义轩的手迹。
翻译介绍着墓碑上的文字,池田杉木未显露惊奇神色。临行之前,天湖县有关方面已将小顺子的衣冠冢情况传输给他。
池田杉木把一束黄色的鲜花放在墓碑前,低着头,默默地站立着。
风起劲了,狂野了,猛力地扫荡着墓地……
翻译用中文解说池田杉木的一番叙述——那年,小顺子被抓进慕仙日本军营就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后来听说小顺子被连夜秘密押送到山里搞人体试验,又听说当晚被活活捅死后焚尸灭迹……宫野却故意在“李记茶坊”放出话来——小顺子逃之夭夭了,叮嘱茶坊老板多长一个心眼,一旦发现蛛丝马迹,立即向大日本皇军报告……
池田杉木确信小顺子已不在人间,肯定被杀害了,至于他如何死的仍然石沉大海,葬在哪里或者无尸消失仍然是一个谜。
离开墓地一截路,池田杉木又回头长长地望去,眼神里含着眷恋和诀别的意味。
秦家三代人早早聚集在秦风剪纸公司大宅。
池田杉木关于夜袭“秦记灯笼店”杀害秦天宽的经过已在昨日告知了秦家。小顺子的生死迷局也向秦家破译。
秦时月不相信池田杉木的眼泪,说他猫哭老鼠假慈悲。人在做天在看,鬼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凶手!
盈盈称赞小女儿分析得入木三分。小日本鬼点子多,身上流的血野野的,狂狂的,一代传一代,应了慕仙人的老话:龙养龙,凤生凤,老鼠的儿子天生会打洞。
庞志扬插进一句:日本人没几个像德国人那样知错改错,德国人很少有人像日本人的德性。
时雨说她现在相信池田杉木谢罪的诚意了,如果装模作样演戏的话,他何必在黄昏暮年回到慕仙叙述当年的实情呢?何必一路忍受别人尖刻话语和目光的拷问,忍受自己内心的煎熬与折磨?
秦义轩气色红润,坐在门前太阳下面,享受暖暖的滋味,偶尔伸手摸摸身旁的石狮,然后长时间抬眼观望云天,好像要把自己想说的话寄到高处。
婉云倚在秦义轩身边,神情木然,看不出她的内心有什么波动。
池田杉木来了!
秦义轩依然端坐无声。
池田杉木像自言自语,又像对翻译说,眼前的大院很像当年的“秦记灯笼店”。
翻译向秦义轩介绍池田杉木和他的儿子,又向池田杉木介绍秦家三代人。
池田杉木笑吟吟弯腰鞠躬。
秦义轩朗声吩咐时月和时雨:“孙女儿,大厅沏茶,上好茶。”
田必才心里一轻松,他担心不见面不吵,见面会朝死里掐。
朝大厅走,见时月磨磨蹭蹭,秦义轩眉头轻皱:“孙女儿,别让小日本说秦家人小鸡肠子心眼……大肚能容容天下能容之事,开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。”
坐定品茶,大厅内水气飘飘,香味悠悠。
免不了一番客套寒暄,稍后,池田杉木转告几个日本老兵的心愿——托他向秦家向慕仙的百姓致谢罪之意。罪恶之行已不可挽回,罪恶之心不能带进墓啊!他们当年与池田杉木同伍同道,如今有的撒手西去,有的病魔缠身,苦苦挣扎……
池田杉木从包里取出一个信袋,展开三层后才见一张小幅纸花《荷花图》。纸面泛灰黄,镂空的画面虽轮廓依然,却发现横走竖行的线条或断或残,丝丝缕缕不再如新鲜蛛网衔接牵连。
是小顺子剪的纸花,是师弟跟他父亲学着剪的纸花!
技艺不算高超,却是他的心血之作。睹物思人,物在人非,秦义轩抚摸着这幅旧作《荷花图》,心如乱箭穿射,疼痛阵阵。
池田杉木又说,他喜欢纸花。那天秦义轩和他都不在“秦记灯笼店”,小顺子坐堂。他和另一个士兵走进去,想买《荷花图》带回日本,留作纪念。小顺子说老先生和他师兄的纸花《荷花图》十分珍贵,你一是买不起,二是买得起未必卖给你。小顺子慷慨大方,送他一张自己剪的《荷花图》……
田必才说:“秦老先生。池田杉木想买一幅你剪的《荷花图》……不,代表马道镇送的。”
池田杉木的儿子附在翻译的耳边嘀咕几声。翻译说,池田杉木此行还有一个心愿——收藏真正的《荷花图》,他的儿子不怕花钱。艺术无价,秦老先生尽管开价。
“我剪不动了。”秦义轩平平静静一句话。
“旧作《荷花图》也行!”
“卖不动了。”秦义轩仍然婉言拒绝:“秦家纸花卖新不卖旧。”田必才苦笑着。
池田杉木透露他心里还藏着的神奇——到过慕仙镇的日本老兵都传说《荷花图》出自神剪,神剪剪出的《荷花图》,闻见香味哩,有这回事吗?还传说秦家祖传的神剪动如灵兔,静似虎眠,愤怒起来会跳会飞会杀人……是真的吗?
秦义轩难得一笑:“纸花,神剪剪纸花?你当他是神他就是神,你不当他是神他就不是神,他就是一个中国的民间传说!不过,中国地盘大,这个神那个神多得很呢!慕仙有神剪,别的地方有神刀、神枪、神剑、神鞭……”
一番话震得池田杉木和他儿子半天痴呆。
好长时间,池田杉木试探着问:“秦老先生,我能一睹神剪的真面目吗?”
“我说了不算,我儿子秦青山说了也不算,得问问第四代传人了,问问我孙女儿同意不同意拿给你们看。”秦义轩朝小孙女儿时月瞟一眼。
时月取来黑色沉沉的铁盒,小心打开,小心解开几层油毡,轻轻取出一把造型怪异的剪刀放在桌子中央。
这就是神剪?
这就是神剪!
池田杉木眼睛发亮,急切切欲抓神剪。
秦时雨含笑劝阻:“不好意思,神剪有灵,神剪如佛,秦家历代规矩:外人只能用眼睛看,绝对不可以动手摸。”
滞滞地缩手,池田杉木一笑勉强而凄苦。
一束阳光从天井上空斜刺里投递而来,温温的,薄薄的,不偏不倚,正好把神剪圈在中央。光圈里的浮尘游走,浮浮沉沉,静观如见无数个纤细的生命上下喧闹纷争。神剪若动若静,两翼刀库仍旧一抹漆黑,唯有刀口一路寒光闪闪,刀光衔日光,日光融刀光,把一团光线折射到对面墙上,像一朵诡秘的白纸花匍匐着,几多寂寞和感伤。
时月突然惊奇地叫一声:“神剪动了,动了。”
池田杉木脸色陡变,不觉打了个冷颤。
众人凝神注视,却见神剪安然似睡。
时月说她刚才清清楚楚看见神剪一动一动的。
……
人走屋静,残茶渐冷。
秦时雨问爷爷,为什么不当着池田杉木的面剪一幅荷花图,像当年老太公一样威风凛凛,气得小日本鼻孔里冒青烟!
“我剪不动了。”秦义轩看着时雨又看看时月,双眼蜗居着热热的怜爱与眷恋,良久才把目光挪开,凝视着父亲的画像。画像两侧一顺溜儿悬挂着秦家四代人的纸花作品,有山水形势,有都市风情,有乡村百景,有花鸟虫鱼……最显眼的是四代《荷花图》。
纸花有形亦无形,恍惚间听到花开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