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人的金坛

浪漫时光 · 发表于 2011-11-20 09:02: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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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三月的风里，除了有桃红柳绿的摇曳，草长莺飞的沉浮，还有另一种气息。那股气息，从两百年前的远古飘来，是那般绵长和隽永，淡泊和禅定，缠绵着我，温润着我，以至我这个客居外乡的游子，不得不放慢脚步，伸出手来，在风里打捞着，追寻着。

都说，埋了祖先的地方，才是故乡。在金坛，埋着我的父辈，以及父辈以上的列祖列宗。你是我的祖先吗？应该是。虽然我们不是一个姓氏，不属一门血脉，可你肯定是我的祖先无疑。要不，每次回金坛，我怎么会总是悄悄来到你面前，给你深深鞠上一躬，然后在你身边轻轻坐下，久久凝望着你，就像赴一个前世约定的相聚。尽管城里有亲眷朋友，可总也不忍心惊动。他们在生活里奔波，为柴米油盐，为生存，为劳作，还有那些扯不断理还乱的人情世故。所以，每次回金坛，我总是悄悄而来，又悄悄而走，除了非看不可的长辈。可你，我总是要来看望的，如果那次回了故乡，没有见着你，就觉着这趟旅程，似乎缺了点什么。每次面对你，我总有一种负疚感，也都要在心里将自己埋怨一通。因为，在我入学读书，以至长大成人，都不知晓你，直至离开故乡，历尽沧桑，才知道你的姓名，和你身后那些等身的著作。

是的，你是一介平民，是千千万万金坛人中的一员。你也当过官，有过捞钱的机会，如果你稍稍有点贪婪，或者见利眼开，口袋里的钱肯定不少，因为你手中有权。古时曾有“三年清知府，十万雪花银”之说，你却视金钱为粪土。在任之时，晚上既没有泡酒馆，也没有逛妓院，总是伴着那盏孤灯，没完没了地写着自己的著作，像犯了傻似的。没有人给你稿酬，没有人给你评奖，也没有人给你写评论。你书房的灯光，就像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写作之窗，成了夜航船的导航灯。当地老百姓远远看见你映在窗户上的烛光，就会脱口而说：知县又在读书楼做学问了。

你做啥要这般痴迷，花30年的岁月去注释一本书，用一生的心血做一件没有任何报酬的傻事？是伏羲氏对你的召唤，还是女娲对你有所承诺？现在的人，别说是30年，就是三个月也耐烦不了，恨不得要吃了激素生产文字，一夜成名，获奖拿奖金，享受功名利禄。你视那些方块字，如神灵般，日日夜夜供奉着，敬畏着，为了查一个字的来历，甚至倾箱倒柜，不知翻阅了多少书藉，以至案头的典笈，都堆成了喜马拉雅山。

我有负于你啊，在故乡读了小学、中学，却一直不知道你的大名。是你躲在古纸堆里，不愿见我这个愚昧的后人，还是我孤陋寡闻，目光短浅？是怨我自己，还是怨那个不要祖先的年代？一代又一代，你的书被搁在高高的圣坛之上，或者堆在蒙着尘土的旮旯里，令我不知不晓，甚至你的名字，在海外比国内还令人垂青。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，是茅山菩萨招远不招近？还是我们文化的失缺和断层所致？伏羲一画开天。仓颉造字，天雨粟，鬼夜哭……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汉文字，为啥我对她情感淡薄？我还配是你的同乡吗？

我爱我的故乡。孩提时代，我曾随父亲步行进城，县城在我10岁的眼里，街道是那般宽敞，漕河两旁的吊脚楼，都将身影倒映在水里，一只只淘米箩箕，洗菜篮子，将漕河水闹得清清白白，淘米漂出的米浆，一团一团，就像天上的白云，飘过河面。我跟在父亲箩担后，走过老街，遛过小巷。那时，你肯定就在城里的某个角落，注视着世上的芸芸众生，当然也看着我，这个乡下来的孩子。你无处不在的神灵，甚至一直悄悄跟着我。因为那时，我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，却是头一回上城，在我眼里，县城甚至比紫禁城还神圣。

你无处不在的神灵，一直在故乡游荡。在日后的岁月里，我也只是将你挂在嘴上，拿你的名头，来炫耀自己是名人同乡，而没有搁置在心灵。如果那个年代，我就读你的书，也许不致直到如今，还是这般冥顽，这般迂腐，挂着个作家头衔，却连古诗平仄也时时搞差，作一首律诗，也得翻查音韵。今天，你被供奉在纪念馆里，接受着我崇敬的目光，然而更多的，这是一种文化游览。当走出大门，扑面而来的浮世尘埃，就会冲淡心中留下的感叹和向往，甚至将你遗忘；总也不能静下心来，研习你注释的那部经典，即使捧起书本，也是为了应景急用。

每次站到你面前，我就听到一个来自远古的声音“不耕砚田无乐事，不撑铁骨莫支贫”。是的，你很贫穷，你一生都在困苦中度过。可是你又很富有，你给我们金坛的后人，乃至全世界的华人留下一部经典。这是一笔无法估量的国有资产，精神财富。世界上任何一个富翁，都得高抬一眼仰望你——这就是你的《说文解字注》，还有《六书音韵表》、《诗经小学》、《古文尚书撰异》等六部经典。

你是一个人吗？是的。你一个人，就让全世界都记住了金坛。记住了那个做了三任知县卸任时只带回一船书藉的段玉裁。

你是一个人吗？不是。你的身后，站着千千万万金坛人。你的智慧之光，你的神灵之曦，照耀着灿烂的汉语言，也温润着我的心灵，让我们每个金坛人都感到脸上有光，让我们有享受不尽的福祉。

你是一个人吗？不啊，你的身前身后，分明立着储光曦、戴叔伦、王肯堂、华罗庚、王维克……这些金坛土地上诞生的前贤，如群星般照耀着我的故乡，也照耀着华夏大地，乃至照耀着世界。

段玉裁，一个人的段玉裁。

段玉裁，千千万万金坛人的段玉裁。

———— 雪岛徐锁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