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村旧事

300zs

　　“留影，留年，一跨上故乡，就恢复了童年……”我不知道诗人青勃笔下的乡情为什么那么浓。对老家的印象总是那么淡漠，都是贫脊、没落的记忆，让人心灵苦寂。当初父亲去世，讨论安息地时，曾有过激烈的冲突，我对叶落归根的提议很不以为然。都说羁鸟恋旧林，池鱼思故渊，可我更相信，哪里的黄土不埋骨。但诗人所表达的那种感受多少会有一些。

　　倒推二十多年，每年夏天，为了消暑，离开每天不变的生活环境，以及众多麻木的面孔，我便到老家的旧宅住上一段日子。老宅是两间旧落的瓦房，直到去年我才经不住母亲的声泪俱，将它修葺一新。旧宅左侧是一条笔直的小河，一点没有桃花泉水的曲度。不过夏日这里倒也称得上池塘水满蛙成市，一片热闹景观。宅前是一畦碧绿菜地，由于不长住，里面都是些好伺候的粗粮劣菜，以山芋居多，因为长得随意，反倒粗壮结实。在这里偶尔品味一下“晨兴埋荒秽，带月荷锄归”也不乏乐趣。宅后是一片修长的青竹，原先郁郁葱葱，疏淡清新，古风流溢，后来竟也败落了，都说竹子和主人的家运一样，家运凋蔽，竹子也就不成气候，什么竟境高廓，神韵旷雅在这里都成迷茫。

　　每天清晨起来，竹梢露滴惊残梦，荷盖风翻送早凉，人感到分外神清气爽。静看别人在地里悠然耕作，闲听道旁阵阵打麦声。偶发雄心，便拿出书本诵读一番，用一小竹椅溯河而坐，背靠竹林，在岸边声声棒捶声中度过一个个清冽的晨光。

　　中午只粗淡素菜，午饭就告结束。看祖母和一帮老妇人围坐着摸纸牌，乡里老妇人们倘是牌摸得不顺，就会敲桌子骂人，这种乡骂没有女人的秀气，却带着些世故。牌有许多的明堂和讲究，发明纸牌的不知何许人，弄一些神神道道的东西，什么天、地、人、和，老妇人大约也不甚了解，胡乱发挥自己的想像和理解，将它们简单化，比如四个黑点叫板凳，两个红点叫红眼病，还有两个黑长条就叫长山，还具体地叫罗村长山，我知道相邻的罗村是有个长山村的。我云里雾里地感触着中国传统的市井文化。

　　晚饭以后，暑气依旧逼人，早早地洗个澡，拿一把扇子开始窜门。村里人都将桌子搬到门口，洗干净，爬上去，盘起腿，开始神聊。有的抱着酣睡小孩，一边用扇子拍蚊子，一边哼着：“推呀拉呀，快又快，磨儿转得轻又轻……”倘是不小心让蚊子叮上一口，便骂上一通，又打又吆喝。我喜欢听他们唱，有时也跟着哼几曲，我那时还没有发声，噪子也亮，总被人逗着唱一段，不唱《珍珠塔》，祖母忌讳，便用严凤英唱法唱上一段《牛郎织女》：“乡中人好水也甜”“闻一闻花香心也醉”“听一听乡临们问寒问暖知心语”，贴切的选材往往会将气氛推向高潮。热闹到星光闪烁，暑气退尽，一个个哈欠连天，人才渐渐散去，各自钻入蚊帐酣睡起来。乡里还没有空调，也没有电扇，但晓得“热凭静胜别无方”的简单道理，在安静、幽静、恬静中渐渐消去暑气带来的浮噪。

　　我好奇老宅门前的山芋怎么长得如此壮实，本家嫂嫂告诉我，只要将山芋藤剪下来插在地里就会活棵，还建议我剪山芋藤去卖，说最近价钱好，几毛钱一把呢。本家哥哥还说第二天我可以跟队里卖麦子的船上街，我便带着期盼入了梦。

　　第二天天一亮，急急地溜到河边，人们将一担担的麦子挑上水泥船，船板在人群的哼哈声中有力地晃动。山芋藤早已搁在船头了，我的心松了下来。夏天的乡里，麦满场，豆满地，丝满箱，新打的油菜香，也有人捎上一点土产上街出售，就和我的山芋藤相伴而放。光着黝黑背皮的生产队长扯着嗓门叫着，一边抽起跳板。一班劳动力分起两组摇起了船桨，后来他们边摇边唱起来，村上人多是清末从苏北逃难来的后裔，唱得苏北号子我也不懂。我曾祖父弟兄俩也是老曾祖父用箩从苏北高邮挑过来的。

　　船在双桨如鱼般欢快的跳跃中向南而去，岸边一个个村落和阡陌在眼前闪动，田畴似画，村舍点点，岸边妪妇呼鸡食，坡外儿童跨犊行，俨然一幅山水田园画。我将手放入水中，任水在手指缝里爽爽地滑过，体味着盛夏的凉意。船渐渐慢下来，他们要换人，于是又吆喝起来：“快点跑，上别桥，快点溜，上后周。”在铿锵有力的叫声中，船又加快了速度，后周别桥都是南边溧阳的集镇，大约在未出过远门的乡人眼中，溧阳已是遥远的地方。

　　时光在吆喝声和我极目远眺的流连中迅速地流淌……船一靠岸，大人们将我扶上岸，把山芋藤挑到集上人头涌动处，他们也将麦子挑到粮站，我则在桥头吃早饭。早饭后正式开市，街上许多人都认识我，先前的憧憬霎时都跑到了九霄云外，心中揣着阵阵的苦涩，开始害羞和伤感起来。我失去先前的勇气，只想找个地洞往里钻。“小鬼，山芋藤多少钱一把”有人问价，我低着头，口齿不清地回答：“两角。”“比别人贵嘛。”见我低头不语，又说：“就买一把吧，你的比别人的好点，看来是第一次做生意，还有点怕难为情？”来人挑了一把，丢下钱走了，我开始找回一点信心，调整下心态，抬起头来正视街上。在一声声善意的招呼中，变得坦然、放松起来……

　　中午，揣着几十块钱的收获，带着强烈的满足感，我随船又荡回了老宅，远远看见祖母在村头远眺的身影，我在雀跃中踏上了岸。此后我似乎再没有体会过这种游历和欢快。

　　老家早已不再牵动我的神经，在心灵深处它已淡漠像过眼烟云，不过偶尔拨动的乡情和一份理智的思索，会让我内心生出许多感激来。（成人组一等奖）





作者：陈志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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