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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月十七,鬼使神差把这篇旧稿从电脑里调了出来,这天正是父亲故去整二十年的日子。很遗憾我不能像朱自清先生写《背影》那样传神,让人持久感动甚至潸然泪下,但于儿女,每个父亲都是一部轰轰烈烈的史记。关于父亲的事多是从健在的祖母口中知道一二。
先父生于1944年,正是中国人最苦闷的年头。据说我的顽皮基因是源于先父,那时尚在的太祖母眼睛不好,出入要人照应,每日由父亲用竹杆带进带出,每到一田梗坎坷处,他便止住脚步,向太祖母提出一两个铜板的要求。每次祖母讲到这些往事时,我都会在泪光中遐想到那个岁月,在蓝天下,在稻光香柳岸成行的江南乡村的田间地头,一个顽童,穿着旧式的中装,用竹杆牵着已是暮年的老妪,又极狡猾地算计着那至亲的老祖母,而老妪既欢快又无奈地讨价还价,最终不得不作出让步。
1960年左右的中国是苦难的中国。和国运一样,父亲也在饥饿中艰苦度日,每天用热水瓶装一点米带到学校,中午就水将米作午饭,终于勉强完成了学业,也为后来的胃病打下了伏笔。为了不再挨饿,也出于对外面世界的憧憬,父亲参军成为一名军人,后来又入党提干,我们举家也离开故土。
父亲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没什么政治观点。到是有一次,因为父亲当兵所在的城市,国棉二厂的保卫干事王洪文调到中央做党和国家领导的接班人时,面对动荡的时局,父亲迷茫地说了一句,“王洪文这样的人能当国家主席?”一家人听了这话吓得赶紧关上门窗,惶惶不可终日。
文革结束了,带着荣归故里的满足感,一家大小回到了故乡小城。改革开放初期,日子依然过得紧凑。一天,父亲的昔日战友来访,因为住在滨海的地方,顺便带来了一点海鲜,其中有块方方正正的鲸鱼肉。围着这块鱼肉转了几天的我,终于盼到带肉的叔叔离开金坛,母亲将鱼肉烧好了端上桌,父亲正要动筷,我猴急地叉起一块先放进嘴里,“叭!”父亲愠怒地将筷子拍在桌上说:“你怎么这么馋?”。我吓得将肉又吐在桌上,眼泪噙在眼中,弟弟则幸灾乐祸地在一旁看着。父亲也不理会我,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块。半晌,父亲才平静地说,你们吃吧,我低着头不肯动筷子,以表示我的不平,因为任何东西都理所当然的应该是我先尝,而这次父亲竟剥夺了我的权力!多年后我才明白,送鱼肉的战友临行前告诉父亲,虽然生在海边,他也没有尝过鲸鱼肉,不知道对人有没有伤害。父亲为了安全起见,自己先试一下。有人说母爱像涓涓的溪流,让人温暖,而父爱则如暗流涌动,深深埋藏!
印象中我还有个外姓舅舅,很少光顾我家,有天他很紧张地跑来告诉父亲,他今年包鱼塘,除了上交和自己应得的以外,还多赚了五千块钱,所以请父亲拿个主意,怎么处理这些钱。父亲问他自己的想法,他说准备送给大队书记和会计,明年可以再包一年。父亲有点不快:“不行!你不要害人家,人家一家大小都靠他生活。五千块钱要么你自己拿,要么送到乡里敬老院去。”舅舅很失望地去了,后来他怎么处理那五千块钱,谁也不知道。父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,之后几年也是郁郁寡欢,直到去世。父亲经常翻看他的记事本,我知道父亲是作纪检工作的,里面记录着犯错误的党员干部的口录。他在惋惜,想到人家一旦进了大狱或失去饭碗,家里的父母妻儿怎么办。
在父亲走后,祖母对戏曲失去了兴趣,之后几乎没进过戏院。父亲在时,一有戏班唱戏,他都要早早地做好晚饭,买好票,然后敦促祖母去看戏,我也以陪客身份偷得片刻自在,结果后来祖母失去戏趣,我却成了地道的戏迷。司马坊的东风书场是我的乐园,不过都是些小班子,沿河东路的大华书场则好得多,常有大剧团上演好戏。那一年大华书场来了一个苏北的淮剧班子,都是六七十岁的老演员,有的牙齿都漏风了,加上淮剧本没有越剧和锡剧有市场,金坛虽然说的都是苏北话,却对来自吴越语系的剧种情有独钟。很不看好的剧种,加上很不看好的班子,让我很是失望。一回到家,我便对她们评头论足,这么大岁数了,唱得一点也不好,还学她们牙齿漏风地唱《女审》:“不孝父母理不该,爹娘生前你不供养,死后未曾立坟台。”开始父亲只是皱眉,看我象专家一样的喋喋不休,便勃然大怒,瞪着眼斥责:“你知不知道尊重别人,哪一个人不老?人家也是混口饭吃,你怎么这么刻薄?”待人要宽厚尊重大约就是那时学到一点的。
父亲走得突然,他一直有个愿望,希望我能考上县城最好的中学———县中。待我考上后,父亲很是得意,背着双手走来踱去,遇到熟人都要用暗示的口吻让人问一下他的儿子考到县中没有。这大概是他这辈子难得的高调。可几个月他就撒手而去,我也没有为他光耀门楣。我将他送到生他养他的老家,安睡在太祖母旁边。为了避免神伤,我再也没有踏上老家的路。二十年了,我已为人父,对做父亲这本书读得愈发深刻。从幼子身上我又全面地阅读诠释了父亲。当我倾心写作时,儿子在一旁咿呀学语、调皮捣蛋,我又仿佛看到父亲的面容。他注视着什么,关心着什么,又忧虑着什么,我几乎都能读透。现在,我作为一个父亲,透过自己的心看见了他的内心。
曾经我问过牧师,像父亲这样的人没有认识过耶稣,将来能进天堂吗?牧师没有正面回答,只是说,一个没有机会认识耶稣的人,只要是凭着良心在世,也可以得救。父亲死的时候,本来万里晴空,忽然狂风大作,阴云密布,风卷残叶,只片刻又复归万里晴空。父亲只不过一介平民,断不可能惊天地,泣鬼神,但这一切又给了我许多的安慰。
作者:成雅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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