幼年记吓

碧螺春

　　幼年的事大多已记不清了，然而，那被吓得魂飞魄散的一幕幕，却真真切切印在脑海里。日本鬼子的刺刀在我心里留下的记痕，永世也不会消退。

　　１９３７年冬，鬼子打到家乡金坛那年，我虚5岁。我记得，我“关水”（为防幼儿玩水淹死，送进学校的幼儿班，叫“关水”）的神亭小学校解散时，我是一路哭着回家的。那天，小朋友们站成整齐的队伍，幼儿班站在队伍的最前面，对讲话的老师看得最清楚。我看到老师讲着讲着哭起来了。我弄不清：一个大人怎么讲讲话就讲哭起来呢？但渐渐地，大家都哭了。我不知道老师讲的当“亡国奴”是什么，只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事，心想，大概会像被狗追咬一样可怕吧。我怕狗咬，所以吓哭了。

　　我不怕我家的大黄狗，回家后，它朝我摇尾巴，舔我的手。可是真的有一天，见一些狗一边叫一边跟着一串串的人从后山跑了过来。我缩在家门口看，只见男男女女，老老少少，一个个都扛的扛，背的背，有的还一路走一路哭，村头的路上乱急了，说是鬼子进了他们村，有的人被鬼子打死了，不少房子被鬼子烧掉了。果然，我爬上我们神亭村的西山坡朝北一瞧，山那边，倪巷、王甲几个村，村村冒烟。正好奇着，父亲已打好几个包袱，高喊我的名字，叫我准备让他扛着逃走。这下，我又吓哭了。

　　我听妈说，小时的我并不爱哭，那以后，我的确也再没因鬼子哭过。一次，“吱儿吱儿”的枪弹从村子上空飞过，我还好奇地兴奋了一阵。大人们说，这时候在外面玩会死人的，叫小孩全躲进茅屋，说是土墙穿不透子弹。我没耐性，躲了一阵就溜出来看有什么稀奇事，一出门就见到了一群鬼子，一个个用刺刀对着大人，“死啦死啦的”叫，还一个门一个门地狠捣。大人们没跑，我也就没再躲。鬼子叫了一阵，就用细细的铁条撵鸡，有的用铁条一抽，几只鸡就在地上打滚。我想，我家有时全家围追一只鸡还半天捉不住，鬼子肯定抢鸡抢多了。

　　鬼子在村里闹腾了一阵走了。但是，过了一会，大人们纷纷说，酒师傅被鬼子打死了！

　　酒师傅伯伯是外村人，是大人们请来教酿酒的。他嘴巴上围了一圈胡子，平时见我总是笑呵呵的。我跟着大人去看时，他躺在田埂上的血泊里，脸朝上，不笑了，很难看，一边的嘴巴上还有一条又大又红的豁口，胡子也都是红红的。大人说，鬼子进村的时候，他正在村头稻田干活，因为害怕，想跑，鬼子便追上去捅了他十几刺刀，身上的洞多呢！我吓得浑身抖起来。从那条田埂往回走时，只觉得酒师傅伯伯跟在后面，不笑，脸上有条又红又大的豁口，可怕极啦。后来，那副模样我多次在梦里见到，都吓醒了。

　　以后，鬼子在村子临近的茅麓茶场砌了岗楼，不走了，三天两头到村里抢东西，找女人。一次，大人们个个说，倪和尚叔叔那个刚过门的新娘子被从岗楼下来的三个鬼子睡觉了。大人们说这话时，有点鬼鬼祟祟。过了两天，听说新娘子死了，我一直不懂她为什么会死。为这事，我再见倪和尚叔叔时，还吓得直躲，怕他说起新娘子时总流出脏兮兮的鼻涕。

　　六十多年过去，我如今已经老了，然而说起幼时的吓，都还要汗毛直竖。因为这种吓，像烙铁一样烙进了我的心。





作者：沈伯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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