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则发生在物质匮乏年代的趣事。现时，听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。可回首那年、那人、那事，却发人深省！
上世纪60年代末的那个特殊年头，我们原县级机关干部归口集中，到方麓茶场办学习班。我们口的同志被安排在茶场邻近的西坵村。同志们都直接住在村民家里。只有我和Ａ、Ｂ、Ｃ三君四人，被安排在离村约二、三百米的一所被废弃的社棚里。这社棚年久失修，风贯雨漏，脏乱不堪。但我们暗喜：虽说这里环境不佳，四人的小天地“自由”空间相对较大。算是上天有眼，能住上这社棚还真是一件幸事。
话说这学习班，是那个特殊年代的产物。学习、劳动、生活均按军事化管理，纪律严明、行动划一。虽说是每天坐着学习，可那思想上的压力并不轻松。加之物质匮乏，生活艰苦，一个时段下来，大家都感到瘦了许多。记得那是初冬的一日，队部粮食告急，总部在罗村公社的上阮大队给安排了一些山芋，我和Ａ、Ｂ、Ｃ三君奉命前去运回。虽说这上阮路程并不太远，但尽是山路，平时即使空着手儿走路也会感吃力，何况这肩上压着担儿，任务完成后，就累得肩疼腰酸，好在住处草多，倚着草堆，享受阳光恢复元气。
有道是，闲来咀馋。一阵冷风吹过，原先疲惫的身子不免打起了寒颤。在一旁的Ｃ说：“天冷了，有碗羊汤喝多好呀！”“你想得美，还想喝羊汤，不过想吃羊糕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。”Ｂ接着Ｃ的话说。我说：“羊汤没可能。羊糕也不行。这划一的生活，吃了不就违规了吗？！”“怕啥，反正我们这里是‘独立王国’，吃在肚里，又不挂在脸上，我们自己不说，鬼知道！”性格开朗的Ａ不无顾忌地说。Ａ的话，一语通窍，博得大家一致赞同。大家觉得，平时天天学习，今日机会难得，何不乘机好好放松一下，最好再搞到一瓶老酒，索性来一番“壶中乾坤大，醉里日月长”潇洒，潇洒……我说：“那好吧，谁去办？”“我去办。我知道那薛埠街上卖羊糕的地方，保证不犯事。”Ｂ主动接受了这买羊糕的任务。再说，这Ｂ君是部队海军转业干部，生性豪爽，办事干练，人也机灵，大家都很放心。
一句“羊糕”，魅力无穷。不知是那根神经受到了触动，刚刚还疲惫不堪的身子，现时却都来了精神。Ｂ任务在身，为了选择安全的时间出发，竟心神不宁地内外走动，嘴里还喃喃地说：“这太阳怎么还不下山呀……”看那焦急的神情，恨不得拿根竹杆将那缓缓西下的太阳搭落下来。我和Ａ、Ｃ三人，则忙碌着将这社棚久置未用的浴锅清理出来，担水弄草，环境整扫，再美美地泡上一把澡，享受这难得的潇洒。
记忆里，那是我们最快乐的一个夜晚。洗完澡，暖暖的身子坐在地铺的被子里，轻松的肩、背斜靠在那土墙上，神闲意定，悠然舒适，心里想着那美美的羊糕，一种莫明的满足，朦胧的幸福感油然而生。三人就这样悠着、聊着、盼着！我说：“想想这人啊，真怪！既易满足，又不易满足。你看，就一点羊糕就将我等四人撩拨得像个孩子似的……”Ｃ说：“这完全是受当时的环境、条件所决定的。叫到什么山砍什么柴吗？”Ａ说：“不然，怎么会叫做高级动物呢！”接着Ａ提议说：“我们不能就这样坐着等吃，不仿来点乐趣讲讲故事好不好？”我说：“好啊，怎么个讲法？”Ａ说：“不涉政治，生熟不管，荤素不忌，顺序轮流，公平无欺。”Ｃ说：“讲不出的怎么办？”Ａ说：“那就自刮鼻子或学个狗叫自罚吧！”我自知不是Ａ的对手，骨子里打个埋伏说：“行，开讲！”三个男子汉就这样玩起了稚童的游戏。一轮、二轮，三个轮流着讲。故事荤多素少，多般是拿那旧时的“绍兴师爷”和那“尖巧丈母娘”开涮。记得Ａ讲的那“狗屁送水”、“呆婿祝寿”的故事，直逗人捧腹大笑。那愉快的
心情，不亚于现时进了卡拉ＯＫ厅。
二轮讲完，时已晚上九点，Ｂ还未回来，我开始犯疑？！Ａ却说：“没事。这羊糕好买这酒难买呀！也许Ｂ找关系弄酒去了。”Ｃ说：“也许那羊肉店没准备，现在正为我们烧着呢！”我想想也有道理。此时，我正面临自罚的窘地，便乘机推托道：“现在时间不早，估计羊糕即刻就到，剩下的时间，如其听我这乏味的唠叨、还不如由Ａ能者多劳，再讲点精采的让我们乐乐。”Ｃ会意附和，Ａ也未作推辞。故事就由善于表达的Ａ延讲下去。不同的是，这后讲的故事，不再是“旧时”搞笑的野堂诞事，而是“现时”发人深省的真人轶事。有些故事，就是Ａ自己工作的亲身感受。诸如“扎根”“借粮”“连毛猪头”等来自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情事，内容感人，意味深长，听了寓笑中得以教益。
乐中不知时间快。故事讲完，一看时钟已过晚间10点，我不觉心头一颤，不由自主地脱口一声“不好！”闻此声，Ａ、Ｃ惊目相视，亦感情况有变，顿时紧张起来，说笑声戛然而止，这情趣一下由欢娱的巅峰跌入忧忡的谷底。在一声声怎———么———会———这样呢的惊疑声中，三人都后悔不该搞起这吃“羊糕”的晦事！此时，我提出要去找人，但打开棚门一看，只见夜色茫茫，大地沉沉，静如死寂，田路不辨，什么也看不见……
无奈，三人坐在被子里，心如悬旌，苦思冥想，像刑警侦案一样，对可能发生的情况逐一进行了分析：走错了路吗？不可能。这常走的路，闭着眼睛也会摸回来；狼给叼了吗？也不可能。经过“大跃进”的洗礼，此山别说是狼，连狗獾也难见了。再说，只狼也难叼这大活人呀；掉进沟、河里了？更不可能。Ｂ乃海军出身，亦属“浪里白条”，这大西洋、太平洋都不怕之人，难道这小塘、小河还能淹死他不成；遇着歹徒了？想想也不可能。虽说当时生活艰苦，可那杀人越货之事却难见发生。这也不是，那不可能，可这大活人没回来的事实，使我们百思不得其解！
俗话说：“不怕一万，就怕万一。”想到“万一”二字，身子就不寒而栗。虽说这相互间有意假设一些情况宽慰自己，但在犯事的阴影里总显得那样苍白无力。忧患中，心事重重的三人就这样一筹莫展地坐着、熬着、思索着，活脱脱三尊泥菩萨惊坐在棚舍里。可那眼睛，却始终睁得大大的，耳朵拉得长长的，期望着Ｂ的出现。
遗憾的是，静夜里除了那有节奏的钟声和那萧萧的风声，什么也没有发生。紧张、沉闷、惊恐的社棚里，孤灯凄影，室寒风清。眼看着时间（凌晨）一点、二点、三点地在耳边滑过，那焦急的心情更有一种无端失望的感觉。此时，外面的风更大了。那墙洞里、门缝中，灌进的风，直吹得油灯不停地摇曳，屋上的蛛网不断地晃动，看着那在寒风中苦苦觅食的小蜘蛛，联想到我等此时的境况与其多么相似。尤其是那在冷风中抖动的蛛网，更使人想得更深、更远……
又过了一段时间，只见那门缝里已透进熹微的天光，我叹息道：“天亮了，Ｂ不会回来了……”就在我们为闯下如此大祸，不知如何交待时，隐隐听到室外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，三人屏声息气，侧耳倾听……刹时间，只听棚门吱嘎一响，随着一声叹息，Ｂ已推门而入。后面还跟着一个穿着山袜的山里大叔。我等欣喜若狂，如释重负，竟高兴得忘记穿鞋走将起来。Ｂ边招呼着大叔，边向我们介绍说：“……是这位大叔送我回来的！”我等闻之，不知如何感谢才好。
大叔走后，我们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的缘委，而Ｂ则说：“惭愧！惭愧！一言难尽。”说着，便将揣在怀里的那包“羊糕”掏了出来，嘴里嗫嚅着：“别说是酒，就这斤把羊糕，还是敲开店门，刮着案板买来的！”然后，又强打精神指着羊糕，风趣地说：“都是为它惹的祸，将其消灭了再说。”面对浸透山风的羊糕，看着经过一夜折腾，身沾山泥，一头霜水，满脸疲惫的Ｂ，除了那深深的愧疚，什么兴致也没有。别说是羊糕，即使是山珍海味，亦无心品尝。而Ｂ看到我们站着不动，便满脸认真地说：“愣着干吗？难道还要留作证据不成！”我们理解其意，看天已大亮，快到集合的时间了，心一横，吃！四人同时动手，也就二、三个来回就完成了这折腾一夜的“任务”，若问其味，纯属吞咽。事毕，Ｂ刚欲言，外面的哨声响了……
是日午后，还是在这四人的“小天地”里，Ｂ结束了这事发“缘由”的叙说：
原来，这路上有座“锅底山”。山前有一叉路，东向西坵（住处），西向连山，时已临晚，Ｂ赶路心急，叉路未辨，竟一脚之差误入连山。待醒悟，已是夜色朦胧，道路不见，方向难辨。无奈，滞困于这荒山野林之中。
Ｂ不无感慨地说：“山中只一夜，胜过数度秋。虽说，这连山并无悬崖绝壁，却也岗陡林密。这山中的夜，飘渺迷离，静穆萧瑟，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。林木森森，山风犀利，怪石嶙峋，时隐时显。尤其是那‘夜精灵’出没，声厉音凄，令人毛骨悚然！无奈间，觅得一斑茅草丛中栖歇。岂料，一脚揣进碍着一山鸡迎面扑腾而出，惊得倒吸着几口冷气。好在我为军人出身，不信鬼神……”听着Ｂ的叙说，想着他一夜的艰辛，我不觉眼角濡湿。我说：“亏得是你，若是我，不被冻死，也会给吓死的！”说完，四人一阵苦笑。
事后，我用“量化”的方法算了一下“成本”：１斤羊糕＝3人彻夜未眠＋1人山中惊魂，外＋4人的精神损失！
作者：赵明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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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0-10-30 14:35:46
